誠品站 專訪林莉菁
「我在戒嚴裡長大。 阿嬤是哈日族、爸媽說台語客語,我在學校學習字正腔圓的中文、製作「保密防諜」海報,高唱「打倒倭寇、反共產」,私下埋首日本漫畫、崇拜歌仔戲明星……。」
旅居法國十多年的台灣漫畫家林莉菁,推出了第一本法文圖文書《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他以個人生命史切入,成長過程當中如何深受時代氛圍所影響,其中對於語言的矛盾、對漫畫的喜愛、苦悶的中學生活、解嚴後的狂飆選舉等等,有六年級生共同的回憶。
她用樸拙自然的鉛筆筆觸畫出了威權教育與國家的暗影,畫出了自我認同的反覆思索矛盾,但也畫出了不受拘束的自在心靈,與歷史人物往返抗辯,勇敢表達個人對於僵化意識形態的反對。
《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是他對童年的反思,也是對那個戒嚴時代的反省。誠品站筆訪林莉菁,談談他對於近代台灣歷史的思索,也提醒我們對於眾人之事,更當務實關心。
誠品站:《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是您從自己生命史的觀點,描繪台灣歷史切片。這是您的第一本圖文書嗎?為何會挑選從歷史政治的角度切入?
林莉菁:如果就歐美提出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le roman graphique)概念來界定您指稱的「圖文書」,這的確是我第一本個人作品。 如果就廣義的圖文作品來談,我曾在國內出版過兒童文學繪本作品。
這本書由我這個渺小個人的生命史切入,帶出背後的台灣社會與歷史脈絡。歷史與政治無所不在,它們構成了我們從小到大在校學習及成長過程潛移默化的大環境,無聲無息地全面形塑我們的行為與思考模式,就它們可能造成的後果與影響來說,的確值得以嚴肅的態度看待,但創作者可以採用平實或黑色喜劇的方式表現。
在這本書正式有了現今的完整樣貌前,我毫無章法地書寫。我慢慢發現:自己從小喜愛的畫畫,看似天真無邪,其實背後就有著戒嚴時期黨國教育的黑手存在;長大後思想轉變,我把自己的美工專才用來畫示威海報。漫畫是黨國嚴格控管的表達工具,透過畫畫這個主軸,我串起了個人的童年回憶與外在大環境的各種操弄痕跡。
誠品站:您曾在訪談中提到,本書構想來自身邊的友人曾為韓國漫畫社描繪東亞歷史,您也參考了部分臺灣史資料,但最後定軸於個人生命書寫,您如何取捨資料呢?您旅居法國多年,法國或歐洲看待歷史的角度是否影響了您的創作觀點呢?
林莉菁:關於資料的取捨,敘事的主軸既然是以我自己為主,外在歷史材料取捨就不會有太大困難。畢竟這只是我個人的觀察與想法,並非台灣史教科書或台灣百科全書。
不過,因為種種因素,這本書先在法國出版,法國人對台灣的印象頂多就停留在拉法葉艦弊案與台灣資訊產品等,對台灣歷史並不了解,因此我還是得加入一些簡要的台灣歷史背景介紹,法文版最後還附有一頁台灣大事表。
旅法多年,歐洲人對於歷史記憶與轉型正義的反省與努力,相對於島嶼政權的消極態度,的確令我印象深刻。法國近代史上仍有許多爭議問題待解決,不論左右派政黨當政,執政者的高度取決於他們對歷史的認知,以及如何面對與處理諸多棘手的歷史議題。
法國新任總統歐朗德今夏發表了關於二戰巴黎警方獵捕猶太人事件(la Rafle du Vélo d'Hiv)的追思演講,強調自己肩負起歷史記憶的重責大任,也強調法國民眾不會也不能對歷史失憶,這篇演講文令人看到一個國家的勇氣與願景,在此推薦給大家。
誠品站:您在漫畫中談到的許多生活現象成為歷史記憶,但是對於「漫畫無路用」的觀點至今仍然存在,您是如何走出自己的路呢?
林莉菁:「漫畫無路用」這件事,實在是台灣創作人的悲哀。其實國內漫畫出版社、動漫活動主辦單位、政府相關單位、漫畫租書店業者與媒體,相信他們一定不同意「漫畫無路用」這種論調,他們都知道漫畫可以帶來多豐碩的名與利。中國政府相信也不同意,要不然他們就不會開出優渥的條件,積極延攬吸引台灣漫畫家跳槽。
看著每年動漫博覽會人潮成為媒體頭條,我曾天真地以為,台灣民間終於改變對漫畫創作的想法,後來有機會與官方合作,對方想要在校園巡迴介紹官方舉辦的漫畫活動,扭轉家長對漫畫的刻板印象,我才發現,原來台灣漫畫看似蓬勃發展,但在某些人心目中,仍屬於不入流的事物。
從小與畫畫結緣後,即使亮麗的成績單與考上名校才能獲得大人肯定,我自己很清楚知道,真正滋養自己的,是學校與家長急欲撲殺的日漫,還有家中各式書籍。大人口中的「閒書」,其實是我得以熬過升學時期的精神食糧。
大學時代,終於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走向,我參加了陳璐茜老師的繪本課程,彷彿回到童年那個可以恣意發揮的年代,也認識了一群有志一同的朋友。畢業後曾從事其他工作,後來還是忍不住投奔回圖文創作的懷抱,成為插畫工作者。不過我很快地對國內的童書與插畫環境感到不耐,決定出國進修。
赴法留學,我原本計畫進修插畫,結果陰錯陽差考上了安古蘭藝術學院,成為漫畫組的學生,繞了一圈,我還是走回兒時讓自己廢寢忘食的圖文創作。
除卻日美商業漫畫的團隊模式外,漫畫創作其實是很孤獨的工作。而在台灣島上,即便現在資訊看似發達,其實漫畫資訊非常有限,僅限於主流日漫。日系方面,國內出版業者與官方已傾注了相當多的資源,不用我在此贅述。
如果想從事主流日漫之外的漫畫創作,我建議透過網路多吸收國際漫畫新知,畢竟出國唸書不是人人都負擔得起,但網路可以是弱勢者吸收國際資訊的好幫手。法國安古蘭設有「作者之家」(la Maison des auteurs),吸引了世界各國動漫創作者前來駐村,這也是留學之外的一種選擇。
除此之外,結合三五好友,聯合舉辦展覽或發行刊物,也是督促自己持續創作的方式。以前在安古蘭唸書時,學長姊或同學們會邀大家參與同人誌(fanzine),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一本書上正式亮相,非常有成就感,也因為同儕的相互扶持,創作之路比較不會那麼孤單。
最後,有心創作的朋友可以搜尋國際漫畫比賽資訊,投稿參賽也是讓自己在國際上被看見的一種方式。國內的漫畫評審品味基本上已大致定型,如果想發展不同於目前市場的創作風格,何不跳過國內業界這環,直接向國際漫畫比賽叩關。海外比賽評審通常不是出版社編輯就是漫畫記者,漫畫比賽通常就是他們挖掘新人的時候。
我自己曾遭國內出版社意外退稿,結果同年入圍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新秀獎。台灣之外的漫畫天地浩瀚多樣 ,端看自己是否願意像海賊王一樣,以島嶼為根據地,藉由網路與國際接軌,開拓創作的新天地。
誠品站:在下冊中,您安排了兩場精采的虛擬對話(對老蔣與老毛),代表了過去與現在台灣人民對於威權反感以及對於人權的尊重,您認為這兩種價值是否是超脫政治而該獨立存在的?人民要如何捍衛自己的權利?
林莉菁:中國國民黨要人孫文認為,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代議政治發展至今,可能還不足夠,直接民主或公民社會參與可以補強,但後二者其實也是「政治」,只是不是政黨政治。
如果「超脫政治」指的是超脫政黨政治,那的確是必要的。反威權與重人權不能放在政黨之下,而是應在其之上,以此當作投票的標準,而不能因為政黨信仰而扭曲對人權、威權的解釋。如果一個政黨背棄人民,不捍衛本國主權與勞苦大眾權益,這樣的政黨,如果還要選民含血含淚含恨投票支持,只是把群眾當成毫無自主性與獨立思考能力的棋子看待。
就現代民主制度設計而言,政府原本應該是替人民管理國事的「管理團隊」,代議士則是管理團隊的監督者,司法負責匡正社會問題,而媒體原本應該以超然的態度監督以上單位。
台灣從解嚴至今,即使邁入二十一世紀,光從這幾年諸多社會事件來看,已與政治學的理想藍圖規劃天差地遠。而大家可能以為,黨國教育與媒體洗腦已隨著解嚴而成為歷史,我個人沒有這麼樂觀。
即便沒有了肅殺的戒嚴令,昔日威權政黨的腦袋並沒有真的隨著解嚴轉型,先前獨裁時代反本土的歷史觀依然蠢蠢欲動,披著通過選舉洗禮的合法外衣,悄悄地要對台灣未來世代的教育工程動手腳。解嚴不代表威權之惡突然從地球上消失,它們只是演化成看似無菌無害的高級病毒,用更精細的方式慢慢麻痺民眾,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現代公民應該多多閱聽主流媒體之外的其他資訊傳播,審慎檢視代議士問政績效,時時關心生態與教育等各式社會議題,不要以為民主就是選舉,投完票就可以高枕無憂。
與其等待聖君與清官降臨,不如人人積極參與社會事務,人人思辨不盲從,就是民主得以穩固的基石。
誠品站:您在書中較少提到民進黨這十年的變化,您怎麼看待這段歷史?您認為政黨與人民的關係是?
林莉菁:這本書畢竟是以我個人微小的生命史出發,間接帶出背後的種種歷史脈絡。這並不是一本台灣近代史歷史教科書,無法包山包海,我也不是台灣史代言人,什麼都懂,什麼都碰。
其實書中觸及了民進黨內部理念不合分裂的狀況,您可以再仔細讀過。如果您提到的「轉變」指的是選票反映的民眾支持度。這十年來,除了2004年陳水扁得票異常的高之外,2000年到2012年民進黨的大選絕對得票率幾乎沒有變化。相對的,這十年得票率忽上忽下,變化甚大的,反而是中國國民黨。所以,就民眾支持率來看,這十年轉變甚大的是國民黨。
我不是政治觀察專家,不過,當我跟法國朋友談起台灣政黨輪替一事,他們通常很驚訝,如果中國國民黨在台惡行累累,為什麼本土政黨民進黨只執政了八年,國民黨再次執政 ?這代表本土政黨因為墮落而遭人民唾棄,還是外來政權真的洗心革面了呢 ?
民進黨執政後,並沒有真正落實諸多後威權國家執行的轉型正義工程,給了威權幽靈喘息與復辟的空間。另外,此黨執政如果只是招降納叛,只是繼續複製國民黨時代的統治模式,與原來的權貴繼續分贓統治,相信連支持者也不樂見這樣的情況發生。
沒有經過徹底改革的司法機器以及偽公平多元的媒體生態,可以是輔助威權反撲的幫兇。民進黨如果真的與對抗大野狼的三隻小豬站在一起,應該更嚴格自律,誠如甘地所言,自己想達到什麼樣的改革水平,自己就要符合這樣的標準,這樣的道理同樣適用於國民黨與其他政黨。
回想當年陸皓東秋瑾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等英靈,傾注性命而成就了共和國,中國國民黨得以執政,他們本來也是代表支持共和國人民的政黨。只是,1912年的建國理想與2012年建國百年相比,不知道當年拋頭顱灑熱血的中華帝國憤怒青年黃泉之下如今作何感想。中國共產黨也是一個明顯的反面教材,資淺的民進黨與其他政黨應引以為鑑。
如果一個政黨忘記了最初創黨的崇高理想與自律標準,那麼就不要期待人民含血含淚含恨支持。政黨是人民用來展現民意,推動理念的工具。
誠品站:畫完了這本漫畫後,您認為「政治」是什麼呢?如今年輕人關心的政治較趨於個人權力捍衛與普世人權,厭惡關注大觀點的政黨政治,您認為要如何在其中取得平衡?
林莉菁:「政治」不僅是孫文所說的管理眾人之事,從身邊看似輕微的小事到集會結社與選舉投票等較顯著的大型活動,通通都與政治相關。政黨政治只是政治其中一項。不論所謂的大小事,或者您所言的「大小觀點」,它們其實都很重要,都不能被忽略,因為這正是政商媒霸權集團最樂見的。
我覺得個人身分認同與每個人自己息息相關,大多數的人都會多少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尤其當我們有機會出國,別人也會問 :「你是誰 ? 你來自哪裡 ? 」想深入了解的,也許會問 :「請問你對於生命或社會的信念為何 ?」
面對外來殖民政權,台灣民主先行者們冒險奮鬥,集會結社與政黨政治都是他們為島嶼搏命爭取而來的基本權利。戒嚴時期,人民噤若寒蟬,大家都「自動」不敢談政治,也自動關閉對政治的感知力與關心。如今解嚴二十五年,台灣人不必再躲起來偷看黨外雜誌或談政治。
政黨政治不論在國內外,我們都看得到其利弊,所以今日我們必須以公民監督與直接參與加以補強。島嶼年輕世代如果因為厭惡政治惡鬥或算計而厭惡「政治」,進而排斥政黨政治,活動謝絕政黨參與或不要求各政黨對重大議題表態,我們彷彿可以聽到獨裁者與其鷹犬的竊笑聲,以及當年爭取參政權前輩的嘆息。
看到中華帝國腐敗,陸皓東與秋瑾等志士用肉身起造共和國 ; 民國權貴橫行,共黨起而推翻。在民主制度下,政黨若視民意與普世價值為無物,人民可以用選票唾棄它們,也可藉由民間社團監督之,或者乾脆另起爐灶,支持新的代議團體/政黨取而代之。
參加政黨或與政黨接觸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它就是民意組織與運動組織的一種,當然,也要看你參加的政黨是否符合你自己對未來的願景。以我自己在法國觀察到的狀況而言,法國年輕人可加入民間團體參與公民運動,也有人加入學生組織,或者年輕時就加入政黨青年部門工作。法國前總統薩柯奇(右派政黨UMP)與現任總統歐朗德(左派社會黨PS)都有類似的經歷,前者年輕時就開始參與右派政黨,後者則先在法國全國學生組織活動,進而加入社會黨。
關於那些厭惡談身分認同、統獨觀點、政黨取向的台灣年輕人,其實我可以理解,因為我的書就是在談戒嚴時期,政府透過教育強制灌輸學子扭曲的黨國意識形態,以及透過官方媒體塑造某些族群比較優秀的怪現象。所以這些人應該也可以在我的書中找到共鳴。
如果用粗暴的方式談身分認同、統獨觀點、政黨取向,沒有基本資料與思辨的空間,以上議題只是被簡化用來從事政治動員,為某人或某黨政治利益而淪為消費工具的話,我們當然會對這樣的做法感到厭惡。
我想起日內瓦世衛大會示威被瑞士警方釋放隔日,國內某記者的提問方式。對方對旅歐留學生與台僑示威訴求並不在意,第一個問題就先問我是不是台獨。為什麼一個國家的媒體從業人員,在面對國家主權與人權重要議題時,要先把受訪者貼上標籤? 如果台灣是如英美法日一樣的正常國家,站出來捍衛國家主權獨立理所當然,為什麼這樣的立場會是某些媒體亟欲為受訪者貼上的標籤呢 ?
貼標籤的簡化型思考與政治消費都不是健康的做法,但我們不該就此放棄去思考這些問題。過去的威權統治集團讓人民怕政治而不敢去關心,因為這樣就不會挑戰他們統治的正當性。當今有些惡意的權力集團用更細緻的方式,讓某些人民對「政治」及身分認同、統獨觀點等重要議題反感,他們因此可以在合法的民主制度下大玩特玩,因為人民退出了公共議題參與和行動的場域。
台灣還好還有著熱情又熱血的年輕世代,大家可以加入或成立各式各樣的民間社團,也可以參與政黨,跳進去觀察,試試看是否還能有所作為,觀察政黨是否還有理想性,還是已淪為執行某些私人意志的機器。
一旦發起某些聲援活動,可以像彰化反國光石化運動一樣,請各政黨公開表態。如果他們無法實踐諾言,就用選票唾棄他們,也可以上街示威抗議或串聯施壓,這些都是現代公民參與社會改造工程的一部分。
【簡介】
林莉菁
1973年生,屏東人。台大歷史系畢業,曾修讀插畫家陳璐茜的課程,後從事插畫創作。 1999年赴法求學, 先後就讀於法國安古蘭藝術學院漫畫組與炮提葉動畫導演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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